时共雁声流

更有痴似相公者

【2018百日方王/Day31】破阵子

 @💘方王活动企划(2018) 

*lof把之前的废稿发上来了……火速重搞,坏了时间我真抱歉


破阵子

 

 

“小陛下。”方士谦突然开口。

 

高英杰转过头去,疑惑地看着他,方士谦依然是那个几天都没变的姿势,靠着床头坐在地上,中草堂主一向重视仪表,此刻看着却称得上狼狈,他眼睛熬得发红,底下两团青色,头发只用一根布条胡乱束在头顶。方士谦把手里的书往地上随便一扔,说:“回去我要在中草堂规矩里添上一条:王家人不给治。几辈子都不给。”

 

他说完就笑出了声,高英杰笑不出来,只能勉强扯了一下嘴角,方士谦撑着地板站起身,去看煎在火上的药,他拨了拨炉上的炭,语气轻快而胸有成竹:“没事儿,陛下,回去吧,我在这守着。咱们家摄政王出不了事,他还欠着我东西没还呢。”

 

小陛下虽然是少年天子,到底也不过十二岁,闻言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压着哭腔坚定地“嗯”了一声,方士谦从来没有僭越不僭越的概念,他轻轻拍了拍高英杰的肩膀,手指拂过那条金线绣制的龙,声音低柔:“去吧。”

 

高英杰走到门口,最后回头看了床榻上的人一眼,放开不自觉攥住的门扇转身离去。方士谦一直目送他走远,自己摇摇晃晃地走进内殿,一个趔趄,直接磕在了床头的地上。

 

“你家小皇帝快顶不住了,我也快完戏了。”方士谦把手指搭在王杰希腕子上切了一会,又把他的手掖回被里,喃喃地说,“再给你三天,不然我就再也不抄理你了。”

 

王杰希自然没有反应,方士谦撑着额头看他,不死心地又加了一句:“哎,听见没有。”

 

 

 

本来方士谦收到王杰希的回信是半个月前。

 

那封信甚至不能算是一张纸,像是从什么书本上随便撕下来的边角,拿在手里能闻到淡淡的火硝和血腥气,字迹也是乱的,横不平竖不直,与王杰希平日的字体相比,可以说很难看,但方士谦把那张纸掂出了千斤的分量,他细细读完信上的几个字,把纸片小心翼翼地叠了一层,收藏进他随身携带,放银针的布卷里。

 

王杰希的来信很简单:“燕北大捷,后日返京。”

 

方士谦放好布卷,提起笔继续他的汇编工作,他在桌上摆了一排新鲜药草,正忙一一誊写每一种的习性和疗效,药草的茎叶在淡淡的檀香气息中舒展开来,一滴露水沿着叶脉滑下,氤进了铺开的书页,方士谦翻过一张纸,伸手拈起下一棵——正抱着药箱进来的小徒弟就好巧不巧地听见了他们方堂主压抑着的笑声。

 

王不留行——方士谦愉快地把那棵草药举到眼前,运笔如飞地写下了这四个字。

 

当时他已经把以后的日子设想得挺好,中草堂下属的医馆在各地正兴建起来,喻文州出海的商队归期渐近,千机行的重建也即将完成,王杰希打完这一仗就可以暂时歇歇,能随他到南边去转一圈。方士谦越想越觉得前路繁花似锦,笔尖都有点飘起来的意思。

 

只是还没等他把手里那一册编完,王杰希身边那个年轻的小副将就一路奔上了嵯峨峰,刘小别赶路赶得说不出完整的话,站在方士谦桌前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只是递上了一杆断成两截的银枪。

 

方士谦目光刚刚落到那杆枪上,心就冷了下去。

 

他记得自己当时把笔尖死死压在纸上,哑着声音问怎么回事,刘小别刚说了几个字,他猛地站起来,险些把桌子掀翻,然后他衣服也没顾上换一件,简单收拾了一个药箱就往外冲,一个徒弟在身后马马马地喊了半天,方士谦开始还没听懂说的什么,反应一会才明白过来他应该骑马。他的回云这次跟着王杰希上了战场,防风在厩里不安地喷着响鼻,方士谦和防风傻愣愣地对视了片刻,终于恢复了一点冷静思考的能力。

 

刘小别告诉他,王杰希那最后一役其实是硬撑着上的,回来的时候人还能站稳,但脸上已经没有血色,袁柏清给他包扎肩上的伤,无意在他后脊上摸了一把,结果低头一看满手是血——方士谦听到这里就近乎七窍生烟,死死攥着缰绳听刘小别讲完了之后的事——王杰希可能是太迟钝也可能是疼过了劲,居然还有力气安慰袁柏清别紧张,他让刘小别从帐中挂着的地图上撕了一个角,找出笔给方士谦写了封简短的信,看着中草堂传信的鸽子飞远,舒了口气,然后终于栽了下去。

 

王杰希那一倒就没再醒过来。许斌封死了消息,愣是没在军中走漏一点风声,一直到大军入了山海关,士兵们才知道他们的主帅情况有多么凶险。袁柏清穷尽了毕生所学,高英杰急速派去了御医和宫里最好的药,拼力施救也只堪堪给人吊住了一口气,最后袁柏清擦去急出的一头汗,恨恨地说:“没有办法了,快去请我师父。”

 

王杰希叮嘱过无数次无论如何都要瞒过方士谦,但此刻没有人想服从他的命令,刘小别找出一匹最快的马,带上王杰希断了的枪连夜疾驰,终于赶到方士谦面前。他已经把时间压缩了一半,但方士谦还是忍不住要质问:“为什么不早一点?”

 

刘小别抿紧了唇线说不出话,方士谦强压住火气,连着追问王杰希的伤情,在脑海里模拟了无数方案。两个人不顾死活地赶到京城,把刘小别去时用的时间又缩了近乎一半。

 

方士谦飞跑进殿,隔着屏风看见床榻上的那个人,在满室浓重的药味里恍惚地想,他这也算是死过一回了。

 

 

 

 

中草堂是出微草皇城,东北方向上第一道险要的关。

 

所处的地势是极峭拔的险峰,缭绕的行云如一层纱,在绝壁苍苍翠翠的锋刃上缠着,山中有数不尽的奇花异草,落了多少的飞禽生了多少的走兽,但嵯峨、榛莽两座主峰两把断剑一样斜斜插在地上,钟灵毓秀的山陡然便生出寒意。山风料峭,人间所有的烟火气息,在那座爬满绿藤的山门前头,全都吹了个干净。

 

王杰希三岁时头一次随军。行经嵯峨峰,就在山脚下的茶馆里喝了一碗茶,叶子是从山脚下摘的,水是山顶积雪融化流下的溪水,喝着不太像茶,药味儿倒是更重一些。那时他听着父亲和军中的将士们说起山上谪仙似的人,还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走进那座幽静肃穆的山门,他在王家的将军府里长起来,自小耳濡目染的都是剑影刀光、金戈铁马的兵气,父亲头顶的军旗有一天会交到他手上,王杰希从有记忆起就一直这么认为。而上阵父子兵最终成了句壮阔的空话,父亲因伤离世后他匆匆离开了京城,把冠盖烟云与他的整个童年远远抛在身后,林杰送他上了嵯峨峰,那座山门前他深深一叩首,鲜衣怒马的王家少帅自此成了方少堂主身边性情沉静的小师弟。

 

方士谦十三岁时头一次入京。他带着小徒弟四处闲逛,在一座茶楼要了个临窗的座位,有一搭没一搭喝着茶的时候瞥见了街上匆匆打马而过的一个身影,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那句诗当时便闪现在他脑海中。回山之后他画了好几张纸,却觉得怎么都摹不出那一眼望去的少年人身上的一股劲,或许是中草堂的水太清太软,他握笔的力道太轻太柔,所以刻不出兵刀里摸爬滚打下来的那种硝烟气。然而重逢那天王杰希站到他面前轻轻一礼喊了句师兄,方士谦这才知道有的人就是画不像的。

 

王杰希在中草堂待的五年,正好是少年人长得最快的那段时候,他个头比方士谦稍低一点,但脊背笔直而挺拔端方,所以看着比向来吊儿郎当的方士谦显得高些。中草堂有不问庙堂的规矩,方士谦性子又是如其名的非士不谦,人间的什么烟火跟他更没半点关系,山下人争争抢抢纷纷乱乱,年号从成颐换成太初,山上他窗前的一朵花还没谢,青鸟才刚刚飞去,衔不走半束时光。

 

但宫中来了信,王杰希宫中成了太后的长姊要他即刻回京,小陛下当政不稳,需要一个提得起雷厉风行手腕的摄政王。

 

王杰希下山那天方士谦没去送,但他知道王杰希走的还是当年上山那条路,路两边的景致也没有变。方士谦慢慢地写一张小笺——两人在中草堂合用一间书房,都想争临窗的位置,干脆把两张案子拼到一块儿,砚台笔洗什么搁在中间混着使。王杰希在这边临帖,方士谦就在对面看着医书给自己扎针,或者有时候他画一下午,王杰希也能安安稳稳稳稳坐着,读一下午孙子兵法。提笔见瓦雀行书案,落笔见杨花入砚池,那五年就这么泼墨流水地过去。方士谦写完了笺,把他养的一只鸽子唤来,装进它脚上的信筒,边想,要不以后这个就专给王杰希使。

 

鸽子飞到的时候王杰希正经过他幼时喝过一碗茶的茶馆,那只小巧的信鸽落在他手上,王杰希拆开信筒,看见方士谦与他相似的、行云流水间藏着锋芒的字迹。

 

方士谦给他录了一句七绝,塞上曲,是他说过自己最爱的一句。

 

有什么东西就在这样的无声默契中拨云见月,王杰希翻身上马,把那张小笺贴身收好,纵马奔向京城。

 

 

 

他们相聚的时光比分离的时光短得多,少年时曾经一起下过江南,还同喻文州和黄少天在路上误打误撞救起了苏沐秋。时光流逝中市舶司向四海敞开,喻文州与黄少天启帆出海,把坤舆万国的风雨水土载回了两广大地,千机行的秋字铳正式推入军队,火器不必再俯首于西洋。他们时常通信,每个人手上都是艰难的事情,做起来却有力量。如方士谦初接任堂主之后说过的一句:“我做这些事儿,不是因为我能改变什么,而恰恰是因为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方士谦其实真的把中草堂悬壶济世的家传做到了极致。王杰希下山之后他跑到北境当了几个月军医,每天昏天黑地只是忙。边军缺大夫,太缺了,那些医官《药性赋》还没袁柏清八岁的时候记得熟。方少堂主在各个大营转一圈,生了一肚子气,这种地方没有好的疡科大夫怎么行。他为了保持干净,穿一身白,背着大药箱到处跑来跑去,中草堂学了多少年的本事先使给这些人。后来江湖上都道方堂主天下第一神医,很少有人知道方神医的称号最早来自微草的北疆大营。年轻的疡科圣手离开军营又去往四海,一路行来才发现最需要诊治的不是提着重金珍宝求上嵯峨峰的那些人,而是闾阎间或许连中草堂的名号都没听过的人。方堂主于是起了一个广立医馆的志向,中草堂洞观楼的藏书再也没有绝版,他一套一套刊印,一本一本流通,有人说中草堂再也不在云端,方士谦不在乎,王杰希见过他手臂上试疮药时自己划出的伤,比谁都明白方堂主一具皮囊风流倜傥,骨架里一颗医者仁心,

 

高英杰渐渐长起来,仁厚的小皇帝其实手段不很凌厉,朝中不少有摄政王势大架空天子的流传,王杰希心里有数,但只想把能做的再做多一些。他忙起来时几个月抽不出空写信,方士谦偶尔来一趟,把他的摄政王府闹得鸡飞狗跳,最后卷着些叶修或者喻文州寄来的精巧玩意儿走了。方士谦来的时候王杰希能喘口气,听他讲几句奇闻异事,了解一点民风民情,王府的侍卫早熟悉了这个来去如风的白影子,连高英杰都跟着方士谦学过几句汤头歌诀,方士谦说没想到他这辈子也能混上仗势欺人的时候,摄政王的势诶,不仗白不仗,但他们都知道王杰希其实没有什么势,二十好几了,王府还是空荡得可以。

 

说起来其实有些意思,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其实离得可以很近,距离不过一张薄纸几行简信,方士谦早知道他自己抱着点什么心思,也明白王杰希懂他的所有欲说还休,他只需要等,却也不必停留。

 

 

 

 

半个月里方士谦回顾完了他和王杰希的所有往事,说是往事,其实时间没有很久,短暂但是丰富,是整段人生的重量。

 

王杰希依然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窗外新开了支桃,被方士谦折进来给他冲冲病气。

 

方士谦想,要是这家伙真就这么走了,他怎么办?

 

结论是,该怎么办怎么办。

 

方士谦依然忙着编他的药草集录,高英杰依然要每天上朝,理政已有了一点他舅父的风范,军中有许斌和刘小别支撑,所有事都进行得有条不紊,但方士谦知道必须得留着一点离了王杰希不行的事,这样那家伙才放不下心,他不放心,他就得赶紧起来收拾残局。

 

“就劳碌命呗,你。”方士谦趴在床头静静地想。

 

王杰希很安然地躺着,似乎沉沉睡去——他确实需要好好睡上一觉了。

 

 

 

高英杰下朝后走出御政殿,发现下起了开年的第一场春雨,细细密密,润物无声。他心情于是好了一点,屏退左右,去了安置王杰希的宫室。那里静得非常,甚至能听见松鼠蹦蹦跳跳跑过屋檐上的瓦。

 

他刚刚走上台阶,伸方士谦突然从里面打开了门,方士谦低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然后自顾自地跨了出来。

 

“结束了。”方士谦仰头看了看天,轻描淡写地说,“嗯。发丧吧。”

 

高英杰如遭雷击,眼里瞬间蓄满了泪,他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方士谦,想从这个一向不大正经的人脸上找出一点玩笑的痕迹,但方士谦没有表情,甚至眼神也不明亮,中草堂主平静地站在那里,好像要把自己站成一株嵯峨峰缭绕云雾里已然枯槁的擎天孤木。

 

“殿……”高英杰颤抖着声音吐出一个字,方士谦不再看他,转身走下了台阶。

 

高英杰石化在宫门口,方士谦觉得自己能听到小皇帝无声而撕心裂肺的嚎啕,他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站定,背起手,听见那扇门被轻轻地吱呀一声推了开来。

 

高英杰的声音再也压不住,那个人声音还有点中气不足,但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沉静从容,在什么时候都令人安心——他说:“哎,英杰,没事了。”

 

王杰希披着大氅,显得整个人越发瘦削,侧脸的一笔轮廓笼在毛领里,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已经有了熠熠的神采,只要看他一眼,就能笃定地相信,很快他就能彻底好起来,还依然是那个意气风发,所向披靡的模样。

 

王杰希笑着冲高英杰张开了手,意思是要安慰一下这些天担惊受怕的小少年,但高英杰没有迎上去,他稍退半步,深深地向王杰希行了一个大礼。

 

“陛下。”王杰希扶住他的手肘,“僭越了,臣不敢。”

 

“朕这一礼是为燕北数万乡民,也是为这朕自己。”高英杰目光坚定,“您担得起。”

 

方士谦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但是小陛下,这丧啊,您还是得发。”

 

高英杰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流转几圈,明白过来——王杰希要把替他握了许久的权杖完完整整交还到他手里,摄政王既去,小天子也该长大了。

 

高英杰挺直脊背:“好。”

 

小少年噙着泪,在蒙蒙的春雨中微笑起来。

 

 

 

 

“老方你到底行不行。”黄少天歪在石桌上调侃,“我看你还不如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

 

“手无缚鸡之力”的喻文州喝了口茶:“士谦不急。”

 

叶修看不下去:“你可别糟践沐秋的东西了吧。”

 

方士谦握着苏沐秋新制的火枪,正尝试打中对面树枝上的一颗果子,打了无数次也没中,苏沐秋偶尔从窗户探出头来看他一眼,发出一些唏嘘,然后又缩回去继续捣鼓他的东西。

 

“别着急别着急。”方士谦毫不气馁,“我跟你们说,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坚韧不拔。”

 

“那这得问了老王才清楚。”黄少天嚼着草叶说些浑话。

 

话题的中心人物正从院外走进来,王杰希精气神恢复不少,看见方士谦手里的火枪也兴奋:“我来我来。”

 

“你去一边子去。”方士谦赶他,“你还没好,你不能动。”

 

其他几个人揶揄地看着他们俩,谁都没忘今天自己来这一聚是为了什么。

 

——中草堂在江湖上放了个大消息,他们来去如风的方堂主,其实早有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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